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萝卜小说网 -> 武侠修真 -> 赤心巡天正文 第六十三章 天日昭昭
- 姜望看着窗外，一时没有说话。</p>
侧脸恰好被光影勾勒清楚，有相当优越的轮廓。</p>
重玄胜自然是懂姜望的，见他沉默，也不追问。</p>
瞧见桌面上有一张摊开的宣纸，便伸手揭过来，但见纸上写道——</p>
“天日昭昭，所为何事，岂有人不知？”</p>
此句出自《荆略》。</p>
重玄胜当即明白过来，嗤笑道：“庸人自扰！”</p>
姜望恼羞成怒：“你懂什么？”</p>
重玄胜施施然道：“岂不闻桃花仙，浪荡多年，亦为国士。一朝衍道，即为国柱？”</p>
姜望黑了脸：“他最后投降了。”</p>
说完意识到不对，改口道：“别拿虞上卿开玩笑！”</p>
“让我猜猜看，这次出使牧国，天子又重赏于你了？”重玄胜依旧笑呵呵：“让你有些良心不安，觉得自己受之有愧？”</p>
姜望不吭声。</p>
“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？”重玄胜依然在笑：“当今天子要么不赏，赏则无极。你受之有愧，正是他老人家要的效果。你是体察天心的大忠臣啊，武安侯！”</p>
“跟你说你也不懂。”姜望不耐烦地道。</p>
“我不懂？”重玄胜冷笑：“哪次打仗你没有拼命？”</p>
“从仕齐至如今，你可有做过什么有辱国格的事情？”</p>
“你在齐国得到了多少，你又为齐国付出了多少？”</p>
“近海扬名，黄河首魁，斩将夺旗，堵住祸水……”</p>
“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，哪一样不是你奋斗所得？”</p>
“我想破脑袋，也想不出你做过什么对不起齐国的事……可能唯独一件，是当初没有举报尹观，反而掩护他入城？但那时候如果没有你，尹观一样入城。如果没有尹观，你已经死了。一个死人，又如何能够报告消息？”</p>
“更何况，我这个人是比较没有道德的。我当时认真琢磨过，要不要反手一个举报，把尹观送进天牢，只是他没有给我机会。我才索性静观其变。我还是齐地世家出身呢，地道的老齐人！你这个新齐人跟我比起来，这才哪到哪儿？”</p>
“你这个人就是自我要求太高。宁可人先负你，不可你先负人。太古板！蠢不蠢？”</p>
“你以外楼四字为囚笼，规束你的道途，囚禁你的本欲，这是天才的修行。但也不能太过苛求自己，凡事过则不及。这都快走火入魔了，醒醒吧！先贤是‘吾日三省吾身’，不是‘吾日三拷问吾身’！一心瞬有千念，谁经得起这么拷问？”</p>
“人家贺崇华是什么人物？《佞臣传》列名，排名还在易牙之上！说句不好听的，你也配跟贺崇华比？”</p>
重玄胜用一连串的发问，打得姜望哑口无言。</p>
姜望所写的“天日昭昭”那句话，出自《荆略》卷三。</p>
其文曰——</p>
时有权臣贺崇华，阴私谋国，自以为行事隐秘。</p>
灵帝指而对曰：“天日昭昭，所为何事，岂有人不知？”</p>
贺崇华羞恨拔剑，乃弑灵帝。</p>
扶太子即位，剑割山河，自划封土。太子又指之，斥为国贼。</p>
贺崇华复弑之。</p>
再以皇长女什仪即皇权，什仪又斥之。</p>
贺崇华弑什仪。</p>
天下皆恨。</p>
时天子血脉，唯长乐王领军在外。</p>
贺崇华召之继天子。</p>
长乐王削发明志，恨言“不诛国贼，宁倾祖业，誓绝香火。”</p>
集中山、慕容、曹、蒋、钟五姓，合成六军，灭贺氏三部，是为成帝。</p>
——</p>
大荆皇族的硬气，完全是刻在骨子里的。由这段历史，亦可见一斑。</p>
唐姓皇朝险些绝嗣，也没有一个肯对权倾一时的贺崇华低头。哪怕是素以昏庸闻名的荆灵帝，亦是不乏血性，宁死未屈。</p>
重玄胜这胖子见微知着，看到一句随手写的话，就能把事情经过猜个七七八八。实在是让人一点秘密都没有。</p>
姜望于是长叹一声：“可见你也是个读过书的。”</p>
“得了吧。”重玄胜把手上这张纸，轻飘飘地丢回桌面：“你还在这里跟我用典，我怕你听不懂，才说桃花仙，不然随便找个典故，你都不知道出自哪里。”</p>
姜望睨了他一眼，起身便走。</p>
“唉，你去哪里？”重玄胜提醒道：“这是你的书房。”</p>
“出门！”</p>
“你这才刚回来，又出哪个门？”</p>
“去南遥。”</p>
“去南遥做什么？”</p>
“找廉雀，带他一起去螭潭。”</p>
“哦，螭潭。”重玄胜蓦地反应过来：“那重玄遵怎么办？”</p>
“我听不懂！”</p>
“嘿！你还是不是个人！？”重玄胜拔腿就追，但以他的肥胖之躯，却哪里追得上神而明之的姜侯爷？</p>
这边才出书房，那边已经连个影子都不见。</p>
“混蛋！鸣空寒山你也给我顺便管一管！”他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大喊。</p>
……</p>
马车星夜出了临淄城，往南而去，自赴赤阳。</p>
姜侯爷闲坐马车之中，优哉游哉地熟悉着新得的秘术【朝天阙】。</p>
人的一生中，总该有个能在关键时刻点醒你的朋友。对姜望来说，聪明绝顶、见事极透的重玄胜，就是这样一个朋友。</p>
两个人只是坐下来聊了一阵，他的心绪就平静下来，暂时摆脱了困扰。</p>
当然，这并不影响他果断抽身离府。</p>
他太懂重玄胜了。他要是还待在临淄，这胖子能天天来磨他，半点不带泄气的。但他怎么忍心破坏重玄氏两兄弟的相处机会？</p>
今日既见到了重玄胜十四，与他们叙了旧，又让重玄胜帮忙纾解了心情，还没给这胖子耍心机的时间……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，令姜望颇为自得。</p>
这会研究起功法来，也是格外轻快。</p>
庄高羡杜如晦的压力、无生教的压力、对现今身份的思考……一时都搁置了。他暂时不去想那么多，全身心地投入到修行中。</p>
来自神印法的呼唤，便在此时出现。</p>
当然不会是真魔宋婉溪。事实上自从知道那个黑衣魔族的真实身份后，姜望就不对找回宋婉溪抱什么指望了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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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了宋婉溪之外，神印法沟通的只有独孤小。</p>
独孤小非常懂事，若非要事，绝不会轻易打扰。</p>
姜望沉下心神，立即回应了她。</p>
“老爷。”独孤小简明扼要地道：“您让我关注的抱龙郡瓦窑镇那个叫张翠华的女子，出事了。”</p>
当初从迷界归来后，姜望特意乔装去了一趟瓦窑镇，看望褚密的妻儿。</p>
彼时张翠华不愿意让儿子进入到危险的世界，说等孩子长大了自己决定。姜望也尊重她的意愿，答应永远为褚幺保留机会，留下了一包银子便离开。</p>
但其实也暗中安排了人，悄悄关注张翠华母子的生活，免得他们出了什么意外，来不及向自己求助。</p>
一晃已是几年过去了。</p>
“出了什么事？”姜望一边通过神印法询问，一边钻出马车，对马夫吩咐道：“你自去南遥城，寻廉氏家主，就说请他去临淄等我，他知道是什么事情的。”</p>
马夫恭敬应下。</p>
他已拔空而起，直飞抱龙郡。</p>
“她跟家里人闹翻了，被打出了家门，还沾上了官司。现在自己在外面租个地方住，还天天有人上门闹。具体的情况我已让人去查，您说过不要轻易打扰她们的生活，所以在得到您的进一步指示之前，我安排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。”</p>
独孤小三言两语说清楚事情，便闭上了嘴。</p>
不是她不想跟姜望多说几句。</p>
而是随着姜望的地位与日俱增，她越来越不敢浪费姜望的时间。</p>
她很怕姜望觉得她烦，随时将如此普通的她扔下。</p>
抱龙郡张翠华那边出了事，她心里其实是高兴的，别人的悲欢离合都与她不相干，她只知道她多了一次主动联系老爷的机会。</p>
这对话虽然短暂，她已经认真地演练过好几遍。</p>
“你做得很好，接下来我来处理。”姜望点头表示认可，又道：“这两天我就要去螭潭，那边封地缺个管事的，你想去吗？”</p>
“老爷愿意带我去吗？”独孤小又惊又喜。</p>
姜望道：“那边封地更大一些，更能发挥你的能力。”</p>
“我很乐意去！”</p>
“那你交接一下青羊镇的工作，然后去临淄等我。抱龙郡的事情处理完，我们就出发。”</p>
“好！”独孤小整个人精神焕发，眼睛晶晶亮。</p>
而姜望中断了神印法的联系，加快速度赶路。</p>
此时夜幕已垂，他独身当空。</p>
一路上不断有强者的气息腾起，短暂接触后又消去。</p>
任他横过诸郡，注视他直趋抱龙。</p>
而这一夜，整个抱龙郡都震动了。</p>
大齐武安侯，驾临！</p>
……</p>
瓦窑镇亭长廖大庄，是在熟睡中被一巴掌扇醒的。</p>
脸上五条蚯引印，迅速肿了起来。</p>
旁边躺着的，是他如花似玉的美娇娘。</p>
他的第一个感觉是懵，然后才是愤怒。</p>
他怎么说也是大齐命官，焉能受辱如此？哪个蟊贼这般大胆？</p>
他愤怒地跳了起来，伸手就去摸刀！</p>
然后重重地跪在了地上。</p>
因为扇醒他的人，是他的顶头上司，天南城城主董炳荣。</p>
“城主大人，您深夜到访，这是……”他整张脸皱在一起，几乎要哭出声来，整个人陷在一种惶然未知的恐惧中。</p>
发生了什么事？他在心里历数他做过的所有事，一桩桩一件件。</p>
董炳荣眼睛里布满了血丝，咬着牙道：“你这个无能多事的废物！给本官把张翠华、褚幺母子请过来，若是少了一根毫毛，要你的命来填！”</p>
他当然不会可怜廖大庄。</p>
因为他也是大半夜被郡守扇起来的。</p>
连夜从软玉温香的城主府，赶到鸟不拉屎的瓦窑镇，为这个废物擦屁股，他难道还要给什么好脸看？</p>
他恨不得一刀杀了这厮！</p>
“是是是。”廖大庄哭丧着脸就要起身，但腿竟是软的。</p>
城主大人的杀气，他感受得清清楚楚。</p>
哆嗦了几下才站稳，跌跌撞撞地冲出去，大声呼喝着召集人手。</p>
张翠华这件事，过程并不复杂。</p>
当初姜望给张翠华留了一包银子，数额不算大，但也尽够她们母子生活。</p>
张翠华每日照常去烧瓦，把这些钱藏起来，全留给褚幺读书用。这笔钱她没叫任何人知道，所以一直也风平浪静。</p>
孤儿寡母免不了的委屈，她都平静接受。</p>
妯里之间偶有些龃龉，却也是些忍忍就过去的小事。</p>
直到前年的时候，张翠华的老父亲生了重病，家里实在没钱治，老人只好等死。她便拿了些银两出来，说是丈夫褚好学当年留下来的安家钱，是给儿子读书用的。</p>
老父亲病好了也便罢了。</p>
但去年的时候，张翠华的弟弟张洪在外面打伤了人，若不赔钱，就要拉他去见官。张翠华没法子，又拿了些出来。</p>
弟弟当时当然是感恩戴德，但事后一家人就犯起了滴咕。</p>
张翠华为什么有这么多钱？是不是还有？褚好学到底留了多少家底？</p>
今年的时候，张洪在外耍钱，输了个干净，便又来求张翠华。</p>
张翠华这一次死活不肯给，只说没钱。</p>
张洪竟然强抢！把张翠华捆起来，把屋子搜了个底朝天，把亲姐姐藏在砖头底下的银两，硬是搜了出来，然后把门反锁，又出去赌。</p>
还是褚幺下学回来，才帮张翠华松了绑。</p>
张翠华本不是个娇弱的性格，平日相忍，只是为了孩子。这次忍无可忍，便直接将亲弟弟告进了衙门。</p>
她选择告官，是为了尽可能追回银两。</p>
但瓦窑镇这么个穷地方，能够设局开赌的，岂是一般人？硬是等到张洪输光了银两被赶出赌坊，才允许衙役抓人。</p>
张洪一分钱都还不上，便被下了狱。</p>
这下捅了马蜂窝。</p>
全家人轮番上阵，对张翠华晓之以情、动之以理、撒之以泼。</p>
最后她那个自从生病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的老父亲，垂死病中惊坐起，拿起锄头，将她打出了家门。扬言她若不撤诉状，一辈子别想回家门。</p>
张翠华便带着褚幺在外租房住，只咬死一件事，张洪不还钱，她绝不撤诉状。张洪哪怕卖田卖屋，也要补上这个窟窿，因为这是她儿子读书的钱！</p>
自她搬出去后。</p>
张洪的婆娘杜氏每日带着几个娘家兄弟，上门骚扰。拣着难听的骂，什么以前克夫，现在克兄弟，将来克子。什么偷人的荡妇，什么六亲不认坑害自家兄弟的扫帚精……</p>
孤儿寡母的，又跟娘家人闹翻，自是无人撑腰。人家又没有动手，镇上的衙役也不大管，街坊四邻每日围拢，当戏来看。</p>
这不是什么稀罕的故事，老百姓的痛苦每天都在发生。哪怕是如此强大的齐国，也不会例外。紫微中天太皇旗，照不到所有黑暗的角落。</p>
杜氏不敢动手，已是齐国律法正在运行的良证。</p>
忍一忍。</p>
老百姓常说，忍一忍就过去了。</p>
对张翠华而言亦是如此。这几日的喧嚣早晚会过去，杜氏能够堵门骂三五天，不可能坚持三五个月。再恶心再嘴贱的人，也不可能连骂几个月呀。当然那些肮脏的骂名将永远伴随着她。</p>
孤儿寡母，也只能忍受。</p>
这就是现实。</p>
直到今天，天南城城主董炳荣星夜前来，用一记耳光，唤醒了瓦窑镇。</p>
天南城下辖十三个镇，瓦窑镇是其中最穷的一个。对瓦窑镇亭长廖大庄来说，董炳荣是比亲爹还大的存在。</p>
他怎敢不用心？</p>
董炳荣让他请张翠华褚幺母子，他在最短的时间里，摸清楚了事情经过，连夜鸡飞狗跳，把相关人员全都带到了镇厅来。</p>
可谓是“想上官之所未言”，深得办事精髓。</p>
但等到把人召齐，聚集到镇厅之后，他才发现，这件事情比他想象得要更为可怕。</p>
瓦窑镇镇厅早已经被城卫军接管，里外围了三层。</p>
他手下那些平时凶神恶煞的衙役，当场被解除武备，一个个腿肚子打颤。</p>
唯独他一个人可以进镇厅里汇报。</p>
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镇厅，像一头蹲在黑暗中的巨兽。</p>
那些甲士，一个个眸光如刀光般冷漠。</p>
而堂堂天南城城主董炳荣，竟然像个小厮一般，候在厅门口等待。</p>
连个座位都没有！</p>
他战战兢兢地再往里走，于是看到了曾经有幸远远见过一次的抱龙郡郡守侯元位侯大人。</p>
郡守大人倒是坐下了。</p>
但只沾了半边屁股，像是扎马步一般陪在下位。</p>
坐在上首的那个人是谁？</p>
他已经不敢抬头看！</p>
－－－－－－题外话－－－－－－</p>
感谢书友“执念染墨白”成为本书盟主！是为赤心巡天第345盟！</p>
感谢书友“仗剑逍遥”成为本书盟主！是为赤心巡天第346盟！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