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萝卜小说网 -> 武侠修真 -> 赤心巡天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善哉
- 静室之中，并无冗物。</p>
只有一卷挂画，一只三脚兽形香炉。</p>
画中沉云浮远山，炉上青烟化飞鸟。</p>
两只蒲团并排。</p>
一左一右，坐着两位女尼。</p>
一者身如黄铜，面有佛光。</p>
一者缁衣僧帽，却掩不住姿容绝艳。</p>
那画里的远山中，有一个声音飘飘渺渺，似钟而鸣——</p>
“我佛慈悲。”</p>
此声轻鸣在耳，如彻在心。</p>
使五识开阔，神魂清明。</p>
真大道之音。</p>
盘坐的两位女尼都合掌而诵：“我佛慈悲！”</p>
“因缘和合万法生，自性不空不能有。”</p>
画中远山间的声音仍在飘荡：“故曰，诸法因缘生，诸法因缘灭。”</p>
“故曰，真空生妙有。”</p>
身如黄铜的女尼神光陶醉。</p>
姿容绝艳的女尼垂睑不语。</p>
缘起性空是佛陀的证悟，是万世不磨的经典。但真正能够了悟其中真意，自阐其道的，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。</p>
“大道如树，世人各得一叶而已。”</p>
“人人有道，人人正觉。”</p>
“皆恃此叶相争，乃不知叶叶有别。”</p>
“此亦为蛮氏撞触氏。”</p>
画里的声音道：“过去已空，未来未来。我等佛子，当明心觉途，了悟因果。尓今能觉否？”</p>
“弟子早有觉悟。”那姿容绝艳的女尼合掌说道：“请师祖自为之。”</p>
她的声音虽然平静，眼神虽然安宁，却仍然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慵懒味道。</p>
她那么朴素的禅坐着，却叫人看到滚滚红尘、世世蹉跎。</p>
“且慢。”身如黄铜的女尼仰看着那副画，看着浮云之下，远山深处：“弟子改变主意了。此行远路，别有觉知。”</p>
她伏在地上，万分虔敬地道：“弟子叩心自问，不想再要玉真的身体，伏请师祖明鉴。”</p>
玉真侧过头来，有些惊讶地看着她。</p>
但月天奴毕竟没有抬头。</p>
静室里沉默了一阵。</p>
而后月天奴的神魂和玉真的神魂，忽然间跃出躯壳，轻盈飘渺，分别落在两只青烟绕成的飞鸟上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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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为尚在外楼层次，神魂本不能离体，本不可以干涉现实。一旦违背，轻则受损，重则神殒。</p>
但这里有新的世界规则。</p>
有新的神魂定义。</p>
在现实的层面，青烟飞鸟小巧而虚幻。</p>
在神魂的层面，青烟飞鸟却神骏而夭矫。</p>
两个人的神魂显化，一刹那如此渺小。这一间小小静室，此时又如此广阔。</p>
青烟飞鸟载着两个小人儿，自由且灵动，轻轻振翅，穿过一道介于有形无形间的屏障，已经飞入那副山水画卷中。</p>
天风自在，流云温柔。</p>
青烟飞鸟翱翔在天穹，穿过层云，投进远山。</p>
天地之间有真意，受于五识，游于心间。</p>
近了。</p>
那幽幽翠翠的群山近了。</p>
有馥鸯花的清香游在感官。</p>
月天奴感知着这熟悉的一切，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动。</p>
青烟飞鸟落在一处山巅。</p>
山巅上种着一丛翠竹，竹林前有一座小屋。</p>
一只肥胖的银灰色狸猫四脚朝天，仰躺在屋外的草地上，懒懒的沐浴着天光。圆滚滚的肚皮很有规律地起起伏伏。</p>
月天奴小心翼翼地避开它，继续往前走。</p>
有一位恍惚看不清面容的女尼，正盘坐在屋前的竹阶上。</p>
她看了过来。</p>
那眼神仿佛拥有无限的慈悲。好像能明了你所有的心事，可以懂得你所有的不安，会给你永恒的宽慰和依托。</p>
但此刻它是带着疑惑的。</p>
“说说看你的理由。”如远山钟鸣的声音说。</p>
此刻月天奴独自面对这一切，但是她知道，此时的玉真在另一幅画中。</p>
接引神魂入画，本已是神乎其神的手段。一幅画铺开两个世界，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神通。</p>
但对面前这位存在来说，实在也算不得什么。</p>
“师祖。”月天奴合掌低头为礼。</p>
然后才道：“因我当年身毁魂散。宗门才不得不以神临境界的玉明为妙有斋堂首座。这是宗门的无奈，也是玉明的承担……”</p>
“为不堕宗门威名，她才会急于求成，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，强行冲击洞真，方有身殒之厄。不然以她的资质，若能定下心来，本是洞真有望的。”</p>
“这一切，都是弟子的罪过。”</p>
竹阶上坐禅的女尼不置可否，静等她说下去。</p>
“弟子的残魂，只记得这些。”月天奴道：“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，但是这些事情，这些痛苦，未曾消解一刻……我问心有愧。”</p>
“我阅遍经典，希求救度而不得。我一心赎罪，但彼岸难见更难登。”</p>
“您有无上慈悲，可我不能了悟。”</p>
“虞国公书信传来，您让我去看看山海，看看楚地第一风流。”</p>
“我亦决定，以他山之玉，堪我顽石，待回来之后，便借玉真之躯，横渡苦海。”</p>
月天奴叹道：“舜华那孩子，她小时候我曾以傀身陪她玩耍。她竟也记得，以为是月天奴长大了……可世上哪有月天奴？”</p>
“但离开山海境之后我想，世上已经有了月天奴。”</p>
“那个月天奴，经历了很多事情。她跟着楚地的天骄一起，跟着姜望、王长吉这些注定会很耀眼的人，一起见证了山海境的传说。见到了空鸳，伽玄，乃知凤凰可以有九类，有生之灵竞自由……”</p>
“这个世上有太多惊才绝艳的人物，历史长河里又有多少故事浮沉。”</p>
“凰唯真将超脱绝巅之上，从幻想中归来。而月天奴也在这个历史的节点里，有了她的印记。”</p>
“被屈舜华记得是第一次，见证山海境的传说是第二次。在这个世界上，月天奴已经存在了。”</p>
“我已经害了玉明，不可再害他人。我已经误了宗门，不可再误玉真。”</p>
“我渡苦海，不可它求。”</p>
月天奴恳切地道：“师祖，这就是我浅薄的思考，是我微不足道的禅心。”</p>
竹阶上坐禅的女尼，面容在可见不可见之间，她对姜望、王长吉、空鸳、伽玄这些名字并无好奇，甚至于对凰唯真即将超脱绝巅之上的消息也无动于衷。</p>
那是画外的世界，不是此方的真。</p>
她只是看着月天奴，用如空似幻的慈悲眼神，看着月天奴。</p>
感受月天奴的痛苦，理解月天奴的心情。</p>
然后道：“玉真曾寄身邪教，杀戮无辜。此心混沌，并无善恶。</p>
移身奉佛，是为消障业。</p>
所欲皆求，是为洗尘缘。</p>
皆由自愿，是为无因果。谷</p>
我欲度之，她才有此劫。</p>
慈心，你拒绝她的皮囊，不是救她，而是害她。”</p>
洗月庵这一轮的字辈，是“宏开智镜灯缘息，崇慈玉湛会古今”。</p>
洗月庵三大斋堂首座，乃至于现在的洗月庵庵主，也都是慈字辈禅修。</p>
而“慈心”，正是上一任妙有斋堂首座的法号。她的残魂与这傀身结合，便是现在的月天奴。</p>
这一任的妙有斋堂首座玉明禅师，已经因为冲击洞真失败而崩解了蕴神殿，已是数着日子在等死。</p>
说起来，这还真是一个不甚吉利的位置。</p>
“请师祖恕弟子妄言之罪。”</p>
月天奴道：“身皆皮囊，非移身可消障业。</p>
为彼而此，正是尘缘难解。</p>
说来自愿，自证痴心未绝。</p>
弟子以为……如此不能度之。”</p>
那四脚朝天的肥胖狸猫，歪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，似是有些好奇。</p>
竹阶上禅坐的女尼只道：“你可想好了？玉真这一身，是邪神之道果，本质神纯，有无垢莲开，你若得之，应之，全之。很快就能弥补缺陷，修回无垢琉璃身。”</p>
“弟子想得明白。”月天奴道：“残魂已经寻不回，我也不想再寻回。旧身已经陨落，不必再有新生。无垢琉璃身再妙，慈心再好，不也身死魂飞么？”</p>
她声如梵唱，其身渐绽宝光：“今日我是明日我，今日身，是明日身。肉身为皮囊，傀身亦皮囊……慈心已寂，灵源新生。我是月天奴，傀躯即本躯，自我即灵舟。”</p>
“自渡苦海，如是我佛。”</p>
在这一刻，她双掌相合，有无限庄严。宝相肃穆，见得一心慈悲。以她为中心，有皎洁的辉光如水流动，纹漾四方，此是佛光，亦是月光。</p>
辉光所过之处，好像有一个全新的世界，在现有的世界里诞生。</p>
而一个个傀儡佛像的虚影，若隐若现在其中。</p>
恍惚之间，有梵唱声起——</p>
深低帝屠苏吒</p>
阿若蜜帝乌都吒</p>
深耆吒</p>
波赖帝</p>
耶弥若吒乌都吒</p>
拘罗帝吒耆摩吒</p>
沙婆诃！”</p>
是为，【月无垢傀儡净土】。</p>
……</p>
……</p>
仍然是在山巅。</p>
仍然是在竹林。</p>
仍然有一只肥胖的银白色狸猫。</p>
不过在这里它没有四脚朝天的仰躺着，而是被竹阶上的祖师一只手按在竹阶上，动弹不得。</p>
尽管如此，它还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前面的女尼，瞪圆了眼睛，一眨不眨。</p>
从那直愣愣的眼神可以看出来。</p>
若不是声音被封住了，它绝不会如此沉默。</p>
玉真出现在这座山巅的小屋前，其实仍然有些疑惑未解。</p>
她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，以此身换傀身。</p>
这不是什么太了不起的代价。</p>
要插手景齐两大霸主国之间的明争暗斗，干扰景国镜世台的追杀……这种代价，实在微不足道。</p>
肉身当然是一个人的根本，当然已经是她所能付出的最大代价。</p>
但是相对于这个日落月升、万古如斯的世界，她太渺小了。</p>
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渺小——在她被丢进凶兽群中，手里只有一柄匕首的时候。</p>
而她很晚才知道自己的珍贵。</p>
那时候在一个偏僻小国偏僻城域的偏僻山峰。</p>
有个人说，“我怜惜的是那个在凶兽堆里惊慌失措的小女孩。”</p>
原来她是会被怜惜的。</p>
而不是只有贪婪、欲念、利用，和渴求。</p>
原来，也有人会为她拼命。</p>
不是被她所魅惑，不是沉沦于她的手段。</p>
而是在清醒意志之下，所做出的真正选择。</p>
此时此刻，她心中疑惑未解。</p>
并不明白，月天奴为什么突然又拒绝她的身躯——为了身魂契合，灵性交洽，她们之前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和了解，互相交换了很多故事，她非常明白月天奴的所求。</p>
为了早点承担起自己的责任，月天奴是愿意做任何尝试的。包括寄身傀儡，包括佛墨兼流……没道理在这最后一步放弃。</p>
但她毕竟是玉真。</p>
她瞧着面前高深莫测的师祖，表现得十分平静。</p>
一个人如果能够接受最坏的结果，那她就没有什么可以畏惧。</p>
“师祖。”玉真轻声道：“弟子拜见。”</p>
玉真和那位师姐玉华，有一个共同的师父，即是洗月庵庵主慈明师太。</p>
但玉真其实不同，她更多只是寄名于慈明师太门下，实际上是面前这位祖师亲自收入门中。</p>
当然，慈明师太给予她一视同仁的教导，与同辈师姐妹没什么不同。只是因着这一层入门的缘分，她在洗月庵里的地位，自然有些微妙的不同。</p>
旁人都只觉得，她在庵主面前很是受宠。很少有人知晓，她与这画中的存在，还有这一层关系。</p>
竹阶上的女尼盘坐如菩提，她按住肥胖狸猫的那只手，显得非常随意，但又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道则存在。</p>
她看着玉真，淡声道：“虽是你我有约，因缘两消，得失相抵。但月天奴自己放弃了换躯，也算你完成了约定。”</p>
玉真当然知道，她留下了什么，又失去了什么。</p>
面上无喜无悲，只是说道：“玉真任凭祖师做主。”</p>
竹阶上的女尼又道：“我知你是个有主意的，故也要问你的意思。三分香气楼的事情，你是要继续做。还是就此放手，此后在这竹林结庐，随我清修？”</p>
被按住的肥胖狸猫顿时眼睛晶晶亮。</p>
玉真轻声道：“做事情总要有个始终呢。玉真也愿清修，也履红尘。”</p>
竹阶上的女尼一声叹息：“你本是个千娇百媚的人，过犹不及。天下香气占三分，并非你的归处。可你既要心香，又要檀香……何必，何苦？”</p>
玉真只是一笑。</p>
这一笑，青灯古佛的女尼，便成了魅惑众生的红颜。</p>
“我贪心嘛。”她笑着说。</p>
……</p>
……</p>
月天奴和玉真，此处彼处。</p>
两幅画卷，两个祖师的身影。</p>
同时道——</p>
“善哉。”</p>
……</p>
……</p>
……</p>
ps:大家有兴趣可以搜一下复旦大学王德峰教授讲“缘起性空”的视频，讲得非常动人。</p>